
孩子的世界不是乌托邦
不想卷“鸡娃”,直接给娃换绿卡,能一劳永逸吗?
2018年,小宋拿下了加州某所大学幼教专业的offer,2020年,她的第一个孩子在美国出生,落地绿卡。跨越整个大洋,花了两年时间,她为孩子准备了一个全新的起点,但不到半年后,新的焦虑又来了:孩子的幼儿园怎么选?
她不想鸡娃,自认对幼儿园没有太多追求,不指望孩子三岁学算数五岁背唐诗,但这里的幼儿园还是让她水土不服:当时正逢疫情,美国人的防疫让她看得提心吊胆。除了这个以外,附近的公立幼儿园优先低收入家庭入学,教会幼儿园她也不愿意,私立幼儿园要么很贵,要么就无法保证老师对孩子尽心尽力。
小宋心里冒出一个念头:要不然,自己开一个幼儿园?
在国外开幼儿园,这几年成为许多华人创业的热点。大部分人认为,国外的幼儿园算是一种门槛较低的创业,很多在家里就能做,尤其是能解决一些全职妈妈的就业问题,又能兼顾家庭,一举两得。甚至这份工作的语言门槛相对也比较低。熟悉国内细致入微的带娃模式的中国妈妈,去国外开幼儿园说不定可以降维打击。
然而真的开始这场创业后,他们才发现,障碍不仅仅是语言而已。
一
当一个“外来者”想要创业
小宋想要开的类型叫“Family daycare”,在很多人看来就相当于自己在家多带几个孩子;但实际上想要申请营业执照,申请人和整个房子都要被反复打磨。
家里的所有人都要做“指模”和传染病检测、疫苗接种证明,申请人小宋自己要接受幼儿健康培训、急救培训、反虐待儿童培训、铅中毒培训等等。整个房子都需要按照幼儿园的标准经过区域规划部门、建筑部门、消防局三个部门的好几轮审核。比如防火检查,要改造家里的防火墙,把后门改成符合标准的防火通道,就这样两笔改造下来花了上万美金。为了确保儿童健康,他们要检查你准备的消毒水的比例,甚至垃圾桶都要给婴儿尿布专门准备一种。
到后续幼儿园评级申请补贴的时候,还会有专门部门进一步审查幼儿园里的“文化”,比如整个教室需要贴满不同肤色的孩子的真人照片,数学角和英语角之间要有固定的距离区分……
为了通过这些审查,小宋被迫和美国的各种部门以及各种装修公司反复拉扯。
她觉得美国的公务员对她“有点傲慢”,合规部门不愿意对各种问题多加解释,第一趟告诉你问题有ABC,改完了第二趟告诉你还有DEF。“比如防火墙改造,我们按照他们的要求去做的,但验收的时候他们不是拿尺子来量,是要你改造的安装发票、施工合同,你尺子量了是多少,摆在他面前都没有用。”白人检察官只会礼貌地回答她“我很遗憾”。
在加拿大开幼儿园的温妮有类似的经历。
加拿大的审核是从图纸开始的,审查部门不是验收最终的改造结果,而是必须对着房屋的原始图纸、改造图纸检查,水力部门检查水管,电力部门检查电路,一趟一趟卡。她们递交的原始图纸显示房子地下某处有一根水管,但撬开地板后没看见;这种情况很可能是原来的图纸画错了,或者之前的住户拆除了,但政府部门不认,一定要你把半个屋子的地板全撬开,到找到这根水管为止。

最终改造出的幼儿园教室
小宋怀疑这些拉扯中有对于她一个外人、一个女性、一个家庭主妇的微妙歧视,但她说不出口。
懒酱在筹办幼儿园的过程中同样感受到了歧视,不过是她自己对其他人。
和小宋不同,她是和同事合伙接手了一家现成的幼儿园,因此在合规审查和执照方面省了很多力气。但相应的,都说天上不会掉馅饼,赚钱的生意没人会转手,这家现成的幼儿园也埋着很多暗雷,最棘手的就是当时正在幼儿园里任教的老师,所有都是印度裔。社交平台上充斥着对他们的差评:“这家是印度人开的,里面脏得要死,臭烘烘的。”
最开始懒酱还犹豫着劝自己不要有刻板印象,结果接手的第一周,暗雷就炸了。有家长反映,把孩子从daycare接回家后,发现宝宝的连体衣里有一枚生锈的刀片。还好宝宝毫发无伤,但懒酱当时“头皮都麻了”。
当天负责宝宝的就是一位印度老师,而面对懒酱和合伙人的质问,她只会回答:“我不知道”,“不是我放的”,“我没看到”,态度可以说是消极抵抗。
既无法信任,也无法沟通,懒酱她们决心给整个幼儿园来一次大换血。招聘新老师的时候,她扪心自问,发现自己确实想招个白人,尤其是在比如前台这样的岗位上。
首先,“华人的英文在家长面前不一定够流利自然”;其次,白人家庭几乎都不会选择没有白人老师的学校,而他们想扩大生源。
“我们之前为了招生去过很多集市做地推,会遇到那种一群精致的白人妈妈出来遛娃,我们试图去跟她们聊,她们的态度就是爱答不理的那种;可能开始看到你的扉页做得还蛮精致的,然后一看站在这里地推的不是中国人就是印度人,她就‘uh thank you’,就是那种经典的假笑。”
懒酱所在的是一个IT移民比较多的社区,然而,他们既招不到白人客户,也招不到那些比较中产的华人客户,“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特别喜欢去华人教会的daycare”。

懒酱幼儿园的孩子,以华人和印度人为主
最终,三位受访者开设的幼儿园都将收费定在了相对中端的水平,招收的孩子也仍然以华人为主。
二
外国人也“鸡娃”
价格越便宜,越容易吸引到“价格敏感”人群。正因为收费是整个区最低的,懒酱在招生时反而遇到了许多家长的砍价。到最后她发现,唯一能制止这些人漫无边际的叫价的,只有前任园长留下的“蒙氏教育”资质证书——“我们是‘蒙氏园’”,几乎是国外家长们对幼儿园品质唯一公认的标准,也成为她守住价格底线的唯一凭证。
所谓“蒙氏”,是指“蒙特梭利教育法”。这是一种在西方流行挺久的儿童教育模式,主要的特色就是没有“上课”、“下课”,老师不“讲课”,也没有大班小班,大小孩子坐在一起玩一套很贵、使用方式复杂的“教具”,主要就靠摸索和学习这套教具一点点掌握语言、数字等能力。

温妮的幼儿园吸纳了一部分蒙氏教学法,会使用丰富的教具
一方面教具昂贵,另一方面蒙氏教育有一套非常严密的认证体系,教师需要经过专门的培训和考核才能有这种资质。这伴随的就是价格的水涨船高。国内打着“蒙氏教育”招牌的幼儿园,学费动辄20万一年,即便在二三线城市也要十几万一年。
支持这种教育方式的家长认为,这种教育方式比起我们小时候经历的那种“小小学式”的幼儿园要更尊重幼儿期的孩子,不强求孩子遵守什么课堂纪律,而是鼓励孩子自己探索,更有益于孩子培养独立性、发掘特长。
不支持者的看法则很简单:老师坐那话都不说,这跟让孩子在家玩有啥区别?
有国内推行蒙氏教育的机构认为,这种教育方式在国内推行最大的障碍不是价格,而是家长的心态。同样花20万,人家上国际幼儿园的孩子四岁就会背唐诗、做算数,简历一老长,一上小学就能甩同龄人一大截;上蒙氏的孩子看起来除了快乐啥也没有。出得起学费的家长受不了这个焦虑,受得了焦虑的家长,人干嘛不把孩子送便宜的公立幼儿园呢?
这种尴尬的困境到了国外似乎迎刃而解了。在国外,人们在“快乐教育”的方面,似乎相当有共识。
但这完全是一件好事吗?懒酱对这件事有一些小小的怀疑。
“我们学校的一些孩子实在是太调皮了。传统教育里,老师是可以告诉小孩你应该做什么、你不该做什么,还可以实行一些奖惩制度去激励他们,但是蒙特梭利它的第一条原则就是老师不可以去干涉孩子,不管这个小孩做了多过分的事情,最多就是让他去一个人呆着冷静几分钟。”
她非常怀疑这么做的效果。在幼儿园里,她有时会看到老师安排大家探索某一教具,一部分小孩听话照做,另一部分小孩则好像完全听不懂一样,不停打扰别人、扒拉老师。老师的劝阻引导对他们完全没用,花大价钱买的蒙氏教具,他们可能每个不会拿在手上超过五分钟。
而在加拿大的温妮看来,蒙氏在欧美人文化里已经算是比较“学术”的教学方式。他们那里的欧美人偏好更“play base”的教育理念,也就是连“呆着冷静”的环节都没有,小孩爱干嘛干嘛。
“蒙氏的小孩5岁幼儿园毕业的时候,能从1数到100,会学到10以内的加减法,ABCD英文字母会认、会写,但是这些都不是在北美正常的幼儿园的教纲里的。”她们曾经招收过4岁的插班生,连1234都不认识。

幼儿园的阅读角
教学理念的冲突使得家校之间的双向选择非常重要。喜欢play base的欧美父母不会选择有课程制的幼儿园,反过来,幼儿园也可能会劝退孩子。
大部分劝退的原因是孩子太“缺乏自我管理能力”。懒酱劝退过的那个孩子,会在教室里发狂大叫,用头去撞墙。她们觉得这个孩子大概率有生理性的疾病,需要去上特殊学校,但他的父母仍然认为他适合放在蒙氏园。
国外虽然有相当细致的针对孩子安全的强制报告制度,但对于这种“教育理念”类的东西仍然没什么办法。
而且,很多家长似乎认为,都已经选择了一种“快乐教育”的方式了,就不应该有任何教育压力。幼儿园设计的家校互动,无论发多少邮件、消息,都很少有家长回复。到最后他们不得不回归最原始的方式,打印回执给孩子带回家去,“找你爸爸妈妈签字”。
懒酱在地推招生的时候,曾经和许多家长聊起过“蒙氏教育”,许多家长会说自己小时候因为这种教育理念受益匪浅,言语中除了赞许,也有一些自夸的意思。就好像,国内幼儿教育在卷鸡娃,这边在卷“松弛”、卷“快乐”。
可是,“没有一种教育方式可以适合所有孩子的。”懒酱说。
三
孩子的世界不是乌托邦
从今年6月份入股幼儿园到现在11月份,懒酱计划退出了。
首要的原因是亏损。她们花了大价钱改造幼儿园、招聘更好更贵的老师,然而新的一年入学季,招生的成果却非常有限。懒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,他们所在的社区新生儿家庭就是很少,这是一个老区,房屋利用率极高、人口流动率极低,老居民的孩子基本都到了小学初中的年纪,下一代新生儿出现还要很久,这决定了她们招生的上限不会高。除了她们以外,附近大大小小的幼儿园也都在倒闭。

幼儿园对室内室外的空间都有严格要求,按照招收孩子每人均计算空间应有的大小
所有受访者都遇到了类似的问题。加拿大的温妮提到,因为她的生源主要是华人小孩,北美逐渐收紧的移民政策也影响到了她们的招生。有长期续费的孩子,因为父母签证出问题,匆匆离开,再也没有回来。
其次,懒酱的教育理念在这所幼儿园也发挥不出来。她心目中的“快乐教育”,需要家长的配合,也需要高素质的孩子。但她们买下的幼儿园房子很小,这是无论怎么改造都解决不了的硬伤,也就决定了它的收费不可能高;而低廉的收费,吸引来的往往是一些不愿意为孩子花钱或收入水平偏低的家庭,后者因为忙于生活,同样没太多精力用在孩子身上。“我们忙活了很久之后终于体会到一个道理,没有人在乎我们到底在学什么。”
就在上个月,上课时间,有个家长突然冲进了幼儿园的课堂,说他的女儿被老师虐待了,劈头盖脸地把老师骂了一顿。懒酱详细了解后才知道,小孩前天夜里告诉家长,老师在两个月前打了她,还声称要折断她的腿。
懒酱怀疑是孩子撒谎。一方面,教室里同时会有多个老师互相监督,不太可能出现这种恐吓孩子的现象;另一方面,如果真的发生,为什么这个孩子两个月间没有任何异常反应?然而,两个月前的监控已经被清除。她们百口莫辩,家长报了警,专门的调查组进驻幼儿园展开调查。
尽管不久后,调查结论是无法证明她们有相关行为,也没有影响到她们的执照,但这件事还是给幼儿园的声誉造成很大负面影响。懒酱和合伙人也因此受到大股东的质疑,大股东认为她们的改造收效甚微,还不如把用于雇好老师的钱留作收益。这种态度极大地伤害了懒酱和她的合伙人。
而温妮和小宋还在坚持。
小宋不后悔自己开了这家幼儿园。以幼儿园园长的名义,她可以一直陪在孩子身边,见证了儿子一点一滴的成长。尤其是疫情期间,她严防死守,最终帮儿子和幼儿园里的其他孩子都躲过了病毒最严重的时间段,这是她相当骄傲的事情之一。
为了避免懒酱遇到的问题,小宋在筛选学生上很下功夫。她会严格筛选“适合”蒙氏教育的孩子,对家长的配合度要求也很高。这也导致她的幼儿园长期只有不到20个孩子,且极大地依赖于她自己的高投入。
她也在焦虑,一旦她儿子上了小学,这种模式可能就坚持不下去了。招一个人来顶替自己,且不说会不会质量下降导致客户流失,多一个人的人力成本,幼儿园可能都会变成亏损。
但如果就这样中止办学,整个“创业”的收入其实无法到达她的预期。幼儿园是一项长期产业,前期装修、宣传投入较高,开得越久收益越高。她也不确定自己出去能否找到合适的工作,幼教在国外不再那么吃香了,她在招聘老师的时候也能收到一些主动降薪的简历;对于自己放弃当老板回去上班,她没有太大信心。
去年过年,她带儿子回了一次国。五岁的小孩,在漫长的跨国旅程中不吵不闹,反而会帮她推行李、检查装备,她觉得特别安慰。“也许不会卷赢,但至少对我们一家来说,我不后悔。”

温妮给幼儿园孩子们设计的中国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