结婚人数大幅反弹,年轻人终于动起来了?

7月初的赛里木湖,风很大,天很蓝。阳光下,王清羽攥着红色裙摆,被丈夫紧紧牵着,一路往婚姻登记中心跑。再晚一些,他们的领证计划就要泡汤了。

王清羽和丈夫都是贵阳人。他们从贵阳出发,辗转六七个小时的飞机才来到新疆,只为在赛里木湖领一本结婚证。

许多人跟她有类似的想法。她记得,那天不是节假日,但现场领证的人很多。其中,很多新人并非新疆本地人,而是特意前来。他们拿到了120号,是当天的最后一个号,“门口还有四五对(新人)在等,但已经没号了”。

23岁的余珩同样感受到类似的“火爆”。那是10月底,她如愿来到赛里木湖景区登记结婚。她说,那天不算是“黄道吉日”,但早上8点左右,就已经有20对新人在排队了。“可以说,赛湖领证非常火爆。”她听闻,前一天的号更是全被取完了。

景区里的小火热之外,宏观数据更加证明了今年的“结婚热”。11月4日,民政部官网公布数据显示,2025年前三季度结婚登记515.2万对。较2024年同期的474.7万对增长40.5万对,增幅达8.5%。

民政部官网公布数据显示,2025年前三季度结婚登记515.2万对

在经历了多年的连续下降后,结婚登记人数在2025年出现了反弹。

事实上,这股“暖流”并非偶然。“它是几重因素叠加起来的结果。”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社会研究中心长聘副教授於嘉告诉南风窗。

止跌回升的曲线背后,个人对幸福的奔赴,正与国家鼓励婚育的政策、优化服务的趋势同频共振。

从“催婚”到“助婚”

凌晨4点,因为担心排不上号,余珩和丈夫决定摸黑出发,前往赛里木湖婚姻登记处。一个半小时后,他们抵达景区,周围空无一人。游客中心没开门,他们只能躲在厕所里避风取暖。

8点多,天渐亮,却赶上大雾,景区雾蒙蒙的。两人都有点泄气,“觉得白来了,看不上美景还挺可惜的”。没想到中午办完证进景区时,雾气慢慢散了,赛湖的美完全展现在眼前。

这条“领证路”走得不算轻松。余珩和丈夫都是河北保定人。两人从家乡出发,坐了30多个小时的卧铺火车到乌鲁木齐,再转8小时火车才到博乐市。比起在家乡领证,算是费时费力。

但余珩觉得很值。“在山川湖海见证下、游客祝福中、法律绑定下,我们正式结为夫妻。”在她看来,这种跨越千山万水的仪式感,赋予了这张证书更特别的意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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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这一切,得益于国家政策的“松绑”。

2025年5月,修订后的婚姻登记条例正式实施。根据新规,结婚不再受限于户籍,甚至旅游途中即可“就地结婚”。

这一背景下,不少城市、景区打造了特色婚姻登记场所。在海边、雪山、观音寺里,越来越多年轻人,正在用一种全新的方式奔赴婚姻。各地结婚登记中心排起的长队,正是此次结婚人数反弹的一个缩影。

“这是典型的政策效应。”於嘉分析道,新条例正式实施后,解决了很多因为登记不便而积压的结婚需求。在她看来,这是“制度红利的集中释放”。

在此之前,年轻人领证必须回到户籍所在地。对于大量在一二线城市工作、户籍在老家的适婚人群来说,领证意味着请假、抢票和长途奔波。这一制度性的“摩擦”成本,在过去实际上劝退或推迟了部分人的结婚计划。

但现在,规则变了。新条例取消了这一限制,实现了婚姻登记的“全国通办”。於嘉补充,各地民政部门的执行效率,以及成熟的电子政务系统,更支撑了政策的快速落地,为“跨区域服务”提供了可能。

新条例实现了婚姻登记的“全国通办”/图源:新华社

武汉的张玖,便是在这一政策的“助力”下结了婚。

出发去新疆前,张玖没想过要结婚。两人只是请了年假旅行,从青海湖开到新疆,一路玩过去。

“结婚”是这次旅途中的临时起意。萌生了结婚想法后,他们先去了赛里木湖。但到场时,已经下午2点多,前面排了100多号人。看着满屋子穿着正式、排队等待的人,他们没继续等。

玩了两天后,他们来到“八卦城”特克斯。那天,他们去到婚姻登记处,填表、交证件、盖章。大厅里就他们一对,很快,红本子拿到手。

人口学者、育娲人口研究智库执行长黄文政告诉南风窗,宣传氛围和政府态度上的改变,会对年轻人的婚育决策起正面作用。放在人口结构变化的大背景下理解,这次“反弹”也有其客观规律。

黄文政长期关注我国人口问题。他表示,“从90年代初到90年代末,中国出生人口大幅下降。但到了90年代末至2000年初,出生人口数量开始趋于稳定,甚至出现了小幅的反弹。”

目前,这批年轻人正好进入了25岁左右的适婚年龄。“也就是说,婚龄人口的基数本身就有一个小反弹。”他分析,这自然地推高了适婚人口的总量,构成了此次数据回升的基本盘。

此外,特殊的时间窗口也形成了一股拉力。2025年拥有两个“立春”,是难得的“双春年”,寓意双喜临门。於嘉分析,不少新人将婚期从“无春”的2024年推迟到今年,或者,为了赶上好彩头而提前。

婚姻,由“我”做主

此次登记人数的反弹,除了外部因素,也体现了年轻一代在选择婚姻时更强的主动性。

这届年轻人走进婚姻的姿态,已经与上一辈截然不同。年轻人不再将婚姻视为必须完成的“人生节点”,而是将其视为一种基于个人意愿的“选择”和“体验”。

“现在的年轻人对婚姻的期待值变高了。”於嘉表示,他们更看重婚姻中自我实现的价值,比如情感共鸣、个人成长和独立人格的保持。

最显著的变化,体现在婚礼仪式的变动。

传统的中国婚礼,往往是一场由父母主导、亲戚围观的大型社交场合。繁琐的接亲、堵门、车队、改口等环节,让很多年轻人感到疲惫和尴尬。这种模式正在被打破。

工作之余,余珩同时兼职做婚礼主持人。她观察到,“重订婚、轻结婚”成了新趋势。“以前订婚就是简单布置,现在网上一搜,订婚背景样式多得很,甚至有点奢华,反而结婚流程越来越简单。”她自己的婚礼更是极简。

她砍掉了所有不想保留的环节。仪式上,没有新人入场,没有切蛋糕,只交换了戒指,让双方家长和媒人讲了几句话,就直接开饭。

部分人的结婚流程开始变得简单/图源:图虫·创意

在余珩看来,结婚并不是一件需要如临大敌、痛哭流涕的事情,而是为了“更好、更方便地谈恋爱”。她认为,婚姻是双方走出自己的家庭,“组建一个新家庭”,而非传统的“娶进来、嫁出去”。

这本质上是社会更加开放、个体思考更加成熟的表现。於嘉表示,“现在的年轻人对自己的人生有更多的反思和自主规划,不再盲目遵循‘到年龄就结婚’的传统观念。”

当然,这种理性也带来了“迟疑”。年轻人清楚地认识到,不结婚有风险,如晚年孤独;但结婚也有风险,如婚姻破裂、个人自由受限。当风险评估不确定时,他们会选择观望。

而在传统观念及现实生活中,“婚姻依旧与生育紧密捆绑”。於嘉指出,很多年轻人不结婚,实际上是在用不结婚去抵抗催育。

因为没有生育意愿,所以不想结婚。即便结了婚,也不意味着马上生育。生育意愿具有稳定性。於嘉解释,这些“是人们在长期的成长、生活和认知过程中形成的,不会因为结婚(这一单一决策)就立刻发生改变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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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8岁的王美玲目前就没有生育的打算。她和丈夫在一起3年,并于今年11月初领证。为了领证,她不惜飞越4000多公里到新疆。但提到生育,她变得犹豫。

在她看来,生育意味着高成本和高风险,包括育儿成本、产后修复,以及职业发展的不稳定性。

若考虑生娃,她得换一份收入更高的工作,但这并不容易。“结婚后,我要是再去找工作,公司对我的考量可能会不一样。”她说。

这并非杞人忧天。和她一样从事销售的朋友,为了备孕,希望换一份不用出差的工作,却屡次在面试中因“生育计划”被拒。最后,朋友找到的工作薪资比以前更低。

“相较于婚姻,生育需要付出很多的时间、精力成本,尤其很多女性还可能因为生育退出劳动力市场,失去经济收入。”於嘉表示,这种职场上的结构性阻碍,是阻挡生育意愿回升的一道坎。

硬币的另一面

对于更多新人而言,浪漫的赛里木湖终究是远方。回到各自的城市,婚姻仍是一个需要反复计算成本、评估风险的重大决定。

王清羽之所以顺利完婚,背后离不开家庭的强力托举。此前,王清羽恐婚,焦虑房贷、车贷。但这些经济顾虑都在婚后消散。

“说白了,父母给我们铺好了路。”王清羽说,在贵阳,父母为他们解决了婚房,让她和丈夫能轻装上阵。

然而,并非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条件。“成家立业”的传统规训,在当下常被拆解为“先立业,再成家”。

“现在大家都希望赚足够的钱,有一个好的工作,稳定下来再去结婚,才能生孩子。”黄文政说,就业市场的压力和过长的劳动时间,挤压了年轻人发展亲密关系的空间。

压力过大或过长的劳动时间,可能会挤压年轻人发展亲密关系的空间/图源:unsplash

北京大学一位辅导员告诉黄文政,过去一年有40多名学生找来私下交流,没有一人是因为情感问题,全都关注保研、实习等学业和就业问题。但过去,“有30%-40%(的学生)因为遇到恋爱问题找辅导员谈心”。

“立业”的标准在内卷中不断被拔高。与婚姻捆绑的“买房”,便是一种体现。

於嘉曾研究发现,无论提供3年还是5年的廉租房,对结婚意愿的刺激作用都有限。她说,大家依然对自有住房有强烈渴求,尤其是在考虑到抚育下一代时。

稳定,被越来越多年轻人视为踏入婚姻,乃至生育的前提。

李哲的婚姻,便建立在多重稳固的基础上。李哲和妻子是北京人,都在税务系统工作。两人在大学相识、相恋,并于今年10月结婚。6年的交往时间,重叠的社会背景,稳定的职业收入,以及家庭的支持保障,这些因素共同铺就了他步入婚姻殿堂的路。

“结婚没有所谓水到渠成描绘的那么轻松,需要两个人、两个家庭共同努力去实现的。”他很庆幸,“父母虽不算多么富有,但能够提供一定的保障和支持,两人稳定的收入,也可以消除部分对未来支出的焦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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婚姻越来越成为一种“资源整合”后的理性选择。

由此一来,收入低、教育程度较低的群体,在结婚这件事上面临更大困难。“尤其在一些性别比失衡、经济不发达,或婚姻观念传统的地区,彩礼要求很高,这部分群体需要举全家之力,花费更长时间才能积攒到足够的婚姻资源,所以推迟的幅度更大。”於嘉说。

“初婚年龄推迟、不婚率上升,是全球性趋势。”她认为,这一趋势在未来10年、20年仍将持续。政策可以影响初婚年龄升高的速率、不婚率上升的最终程度,但难以完全逆转趋势本身。

“现有政策更多作用于容易产生效果的人群,比如本来就有结婚意愿,但因为不太方便或成本原因而选择推迟结婚的人。”於嘉分析,对于那些“不想结”“找不到合适对象”的人群,政策的有效性和触及性相对有限。

黄文政持有类似观点。在他看来,此次反弹是“震荡走低”过程中的积极波动,但要维持这种势头,关键在于生育率的提升。

“育龄人口整体趋势还是大幅下降的,除非生育率能够明显提升,否则不要指望这种反弹会延续下去。”他说。

构建更友好的婚育社会

面对年轻人的顾虑,国家层面并非没有感知。事实上,一系列旨在降低婚育成本、构建友好型社会的政策正在密集出台。

比如,从2025年1月1日起实施的育儿补贴,每孩每年3600元;多地推出育儿假、延长婚假,发放的结婚补贴、婚庆消费券,等等。这些真金白银和假期福利,释放出国家支持婚育的强烈信号。

我们能看到更多积极的趋势。近日,全国医疗保障工作会议上释放的信息提到,2026年将积极适应人口发展战略,推动生育保险和长期护理保险发展。

会上要求,将推动灵活就业人员、农民工、新就业形态人员纳入生育保险覆盖范围;力争全国基本实现政策范围内分娩个人“无自付”;将适宜的分娩镇痛项目按程序纳入基金支付范围;全面实现生育津贴按程序直接发放给参保人……这些举措,旨在从制度层面为年轻人织就一张更严密的“安全网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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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从政策出台到个体感知,仍有一段路要走。王清羽知道政策的用心。但她觉得,这还不足以激励她“把一生赌上”。这也代表了不少年轻人的心声。

根据育娲人口研究智库发布的《中国生育成本报告2024版》,全国家庭0-17岁孩子的抚养成本平均为53.8万元,0岁至大学本科毕业的抚养成本平均为约68万元。

“分娩费用在养育成本中的占比非常小。”於嘉表示,生育的主要经济压力集中在教育、住房、时间成本、女性职业损失等方面。目前的补贴力度在育儿的高昂成本面前,仍显单薄。

不可否认,政策的出现具体许多积极意义。“比如它提供了初步的支持框架,也体现了政府兜底的责任意识。”但在於嘉看来,这些政策解决的,仅是生育“入口”的部分负担,要实现全程保障,还需要推出更多配套举措。

如何让年轻人不仅“想结婚”,更“敢生育”?

黄文政提出了更大胆的设想。“在当前通缩压力下,发钱补贴家庭反而能刺激消费,让社会资源得到更好的配置。”黄文政建议,通过发行长期国债等方式筹集资金,将更多资金投入到“人”的生产上,缓解家庭养育压力,从长远上促进经济可持续发展。

黄文政还提出了“以房促生”的设想。他建议将房产作为激励手段,比如,对多孩家庭给予大幅购房折扣,或者减免土地出让金,利用现有的大量空置房产作为激励资源,让愿意生孩子的人能住上好房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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制度保障同样关键。於嘉认为,可以借鉴北欧国家的经验,推行强制性的、父母同等时长育儿假。“当男性和女性都要休长假带娃时,性别就不再是筛选员工的标准了。”这不仅能减轻女性的育儿负担,更能从改变企业的用人逻辑,消除职场上的性别歧视。

此外,於嘉的研究发现,简化离婚手续和加重对亲密伴侣暴力行为的处罚,对提升结婚意愿有显著作用,“其效果可能相当于大幅增加生育补贴”。

未来的路或许仍有挑战,但数据的反弹亦告诉我们,面对不确定的外部环境,许多人依然渴望连接,渴望在彼此的承诺中寻找确定的温暖。李哲便是其中一位。

他回忆在赛里木湖领证的经历。那是个刮着大风的阴天,天空灰蒙蒙的,云层厚得看不见底。但下午,些许阳光穿透云层。他们到湖边,看到了阴天下闪着金光的草滩。次日,等待他们的是晴天和蓝色的湖水。

他们的户外婚礼同样遇上了阴雨天,“但至少仪式开始的时候不下雨,顺利地完成了仪式”。他还想起曾和妻子去玉龙雪山,“前后两天都大风停运,偏偏我们去的那天赶上了”。

“很多事情都是这样,没有太完美,但是也没有很糟糕。只要是两个人在一起,总会有不错的风景相遇。”李哲说。